西门庆与潘金莲性战术研究
潘金莲是与西门庆做爱最频繁的女性,小说中明写的就有二十多次,其中写得最酣畅的大概要数第二十七回的“潘金莲醉闹葡萄架”。以性科学观念看,西门庆对女性的性敏感区了若指掌,而且是性挑逗的行家里手,但到具体实施时,却令人瞠目。如其不用手指,而是“先将脚指挑弄其花心”,继而“向冰碗内取了枚玉黄李子向妇人牝中一连打了三个,皆中花心”,他叫“投个肉壶,名唤金弹子打银鹅”,然后“又把一个李子放进牝中,不取出来”。这难道是正常的性挑逗?而其工作时的体式也异乎寻常。西门庆“戏把他两条脚带解下来,拴其双足,吊在两边葡萄架儿上,如金龙探爪相似”。但在挑逗之后,西门庆却故意进行“冷处理”。几经挑逗,兼有酒兴相助,潘金莲淫兴大作,西门庆“又不行事”,或“不肯深入”,“急的妇人春心没乱”,口中直叫:“急坏淫妇了”,“捉弄奴死了”。西门庆在自己一手制造的性饥渴的对手的呼唤中,获得了极大的满足。那呼唤,就使他永远处于居高临下的主动地位。用淫器(银托子、硫黄圈)使“那话昂健奢棱”,“暴怒”异常。待到做爱时,西门庆也是使尽解数。如此荒唐的性游戏,不在床笫,竟在大白天的花园中。连春梅都说:“不知你每甚么张致,大青天白日里,一时人来撞见,怪模怪样的”。张竹坡也斥之为“极妖淫污辱之怨”。如此凶猛的性攻击,真是所向披靡、无坚不摧。果然,如此做爱的结果是“妇人则目瞑气息,微有声嘶,舌尖冰冷,四肢收亸于衽席之上。西门庆慌了,急解其缚。向牝中抠出硫黄圈来,折做两截。把妇人扶坐半日,星眸惊闪,甦省过来。因向西门庆作娇泣声说道:‘我的达达,你今日怎的这般大恶,险不丧了奴的性命!’”
这是使用性具之“最佳效果”。前引第三十八回写到,即使是床笫能手王六儿在西门庆所用性具攻击下,也由“蹙眉隐忍”到颤声大叫:“教淫妇怎么挨忍。”潘金莲不止一次说:“这托硬硬的,格的人痛。”李瓶儿则叫:“把奴的小肚子疼起来了。”有次孟玉楼病了,西门庆在探病时与之做爱,孟摸见银托子,说道:“从多咱三不知就带上这行货子了?还不趁早除下来哩。”连红灯区的郑爱月在西门庆“那话上使了托子,向花心里顶入”,也“把眉头皱在一起,两手攀搁枕上,隐忍难挨,朦胧着星眼,低声说道:‘你今日饶了郑月儿罢’。”(第五十九回)用性具武装起来的西门庆洒向床笫多是怨——女性之怨。
待到西门庆有胡僧春药,首试者王六儿,“淫心如醉,酥瘫于枕上,口内呻吟不已,口口声声叫,大达达,淫妇今日可死也。”他在王六儿那里初试春药,兴犹未尽,回家后强与正值例假的李瓶儿做爱。“因把那话儿露出来与李瓶儿瞧,唬得李瓶儿要不的,说道:那药,你怎么弄得他这等大?”工作中李瓶儿又叫:“达达,慢着些,顶的奴里边好不疼?”(第五十回)正是这野蛮勾当,使李瓶儿患下血症不足之症,并埋下了死亡的隐患。
西门庆南征北战一番之后到潘金莲房中,尽管被潘金莲讥为“剩了些残兵败将”,也叫她吓了一跳——可见“那话”视觉冲击力之巨大;品箫时,金莲居然说:“好大行货,把人的口也撑的生痛的。”开战时,金莲先是感到“从子宫冷森森直掣到心上”,“好难捱忍也”;再就是没命地叫:“亲达达罢了,五儿死了”,“须臾一阵昏迷,舌尖冰冷,泄讫一度”。(第五十一回)用性药武装起来的西门庆,洒向床笫的更是痛:女性之痛。
霭理士《性心理学》指出,性欲高潮的心理感受,是“一种精神上的满足,一种通体的安适感觉,一种舒适懒散的心情,一种心神解放,了无罣碍,万物自得,天地皆春的观感”②霭理士《性心理学》(潘光旦译注)第28、29页,北京:三联书店1987年7月版。。霭氏进而说:“在这种情形之下,解欲不会产生痛苦,增加疲乏,触动愁绪,或引起情绪上的厌恶。其在女子,其影响也正复相似,所不同的是那懒散的心情比较不容易觉察,除非在短时内,有过不止一度的交合,但是安闲、愉快、解放、以及此身得所寄托的感觉,是完全一样的。女子经过一度满足的解欲以后,也往往有如饮酒适如其量后的一种感觉,即相当的醉而不至于迷糊。”②而西门庆的“歙然”、“畅美”,是建立在女性“目瞑气息”的痛苦之上的。这在西门庆是性虐待,在潘金莲则未必是受虐狂,她称这般大恶“险不丧了奴的性命!”可见这痛苦的方式并没有唤起她的性愉快,但为固宠她又只得拼命市色市爱,因而她有“百年苦乐由他人”的慨叹。
友人方君曾将《金瓶梅》与《查太莱夫人的情人》相比较,就更鲜明地显现出西门庆性文化的卑污。他说:
《查太莱夫人的情人》一书中关于性生活的描写,是从女性的角度,以女性为本位的。劳伦斯用一种美妙而纯洁的语言,写出了女性的感受:
……波动着,波动着,波动着,好像轻柔的火焰的轻扑,轻柔得像羽毛一样,向着光辉的顶点直奔,美妙地,美妙地,美妙地,把她溶解,把她整个内部溶解了。那好像是钟声一样,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极。
她仿佛像个大海,满是些幽暗的波涛……兴波作浪。
而《金瓶梅》一类的书,则认为男子的快乐全在于女性的被动,男子的享受就在于越狂暴越好的性占有和性虐待。这是千百年来造成女性无可告诉的悲剧的一个原因。方非《劳伦斯的颂歌与略萨的控诉》,《读书》1988年第7期。
“女性本位”论,要求男性在性生活中“以所爱的妇女的悦乐为悦乐而不忱于她们的供奉”(霭理士语)。虽然人类性生活终当以两性和谐为目标,但“女性本位”论对于自母系氏族消亡以后人类性生活中长期存在着的“男性本位”的历史与遗痕来说,则不失为一种矫枉。
有查太莱夫人的情人的野趣与美感作参照系,就更能反射出西门庆的野蛮与丑陋。前者是灵与肉的统一,通过性的交融,引出精神的升华与人格的完善,即使对“肉体”的描写也是一种美的观照:“用纯粹的肉感的火,去把虚伪的羞耻心焚毁,把人体的沉浊的杂质溶解,使它成为纯洁!”戴·赫·劳伦斯《查太莱夫人的情人》(饶述一译)第359页,海口:海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2月版。而在西门庆那里,女性肉体再也不是令人引以自豪的万物之灵,而是男性获得性愉快的玩具和女性进行“性交易”的筹码;性交不再是由快感走向美感,由自然走向审美的坦途,而是女性的屈辱与男性的堕落的必由之路。灿烂的生命之火与人性之光被西门庆的野蛮与丑陋扫荡殆尽,剩下的除上述其所实施的性占有、性虐待之外,还有什么后庭花、什么品箫、什么烧香以及饮溺、同性恋等等(与秘书书童),只能作为十六世纪末性文化污秽的纪录。这种以性放纵与性混乱为内容的性文化,既不理解女性,也不尊重女性(小说中的女性也被写得不自我尊重),只能是野蛮的反映,而绝无“性解放”的痕迹可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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